十日谈 | 晋北年味

2020-01-25 11:34:58 作者:王瑢 来源:新民晚报

有年过新年,奶奶用一块蓝底上面红色碎花的被面给我裁改了一件衣服,穿着迫不及待地要给左邻右里去拜年。奶奶一把揪住说,新年不拜年。那年我三岁。从此便记住了一年中原来有两个年。“元旦”是新年,“春节”是旧历年。新旧都好。

年这天,晋北人家照例要吃饺子。头天下午便开始和面,剁馅,厨房里“梆梆梆,梆梆梆”一剁剁到后半夜。

老宅里的月牙形土灶可真大,唯吾独尊蹲踞于厨房地上,四面不靠,有种孤独求败的意味。

这种大土灶烧柴,灶上边连着通气窗,那些腊着的鸡鸭猪肉便从天窗顶上直吊下来,从背光处看泛着一层闪烁的亮光,是油。此刻我阖眼想象那将滴未滴的样子,一下竟想到波罗的海的琥珀。

猪牛羊肉稍微切剁一下便下锅豪煮。土豆一切两三块。晋北高寒地旱,土豆的淀粉含量很高,个头也大——土豆最佳的个头应该在一到两个拳头左右,小了吃起来发硬,没韧劲。

只在过年时奶奶才做一回春饼。饼里包着土豆丝、黄豆芽,鸡蛋饼摊得薄薄的再切丝,跟猪肉丁掺一起。一嘴下去满口油。一吃春饼,春天便不远了。奶奶包一个特大号的,像小枕头,我两只手小心地捧着,那饼烙得纸一样薄,看得见里边的花红柳绿。别担心会破皮,面里掺了鸡蛋清。上海人过年喜欢吃春卷,跟春饼无可比拟。意思是有,但实在太小,又经过油炸,总觉少了烟火人家的那种大乐趣。

过年杀鸡,看见别家把内脏通通扔掉,奶奶觉得可惜。她找一根细竹筷一捅一捅洗鸡肠,再用麦秆做吸管把高粱白酒吹进去,去腥杀菌。跟雪里蕻爆炒,葱姜蒜多搁,味道殊绝。想起内蒙人吃羊,洗肠子不用水,直接割一块羊肺硬塞到羊肠里,就那么使劲地捋来捋去,那肠子就干净了。

记忆中一到过年,父亲总要把王维的诗找出来读。我总觉过分的喜欢会让人沉溺——父亲以前总说等八十岁以后便日日临摹王维的诗,而不仅仅是读——他觉得人至耄耋方能好好体味品咂惟有在诗中才能觅到的那种意境。

年三十夜里我从梦中醒来,父亲书房的灯亮着,迷迷糊糊听见他兀自喃喃念着,“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万般宁静中不经意间来回踱步,又道,“开也纷纷,落也纷纷。两个叠字好。大好!”

父亲七十九岁仙逝。那“山中发红萼”来得让我伤感。山中的寂静无边无尽,红萼初发,颜色慢慢转浓,变淡,渐渐开起,热闹又多么寂寞的人生呵。

外边像是要下雪,天色微有雪意。父亲从小习字,一天不落。过年也如此。他在报纸上写。先用淡墨,写满后再用浓墨。敬惜字纸。写完字把砚用丝瓜络洗净,笔砚也过年。

年夜饭当然离不了吃鱼,必须是鲤鱼。我以为各种的鱼里数鲤鱼不好入味。黄河鲤鱼泥腥味太重,但真好看。长胡子的鱼不只鲤鱼,鲇鱼也长,但鲇鱼的胡子太长,且是四根,向上两根,往后两根,往后的那两根较长,游起来好看。父亲心情好时会画一条鲇鱼,右下角落款“年年有余”。忽然想看鲁迅的短篇《祝福》。祥林嫂兴冲冲端了鲤鱼上供,被东家厉声喝住。

过年祭祖,好像都要用鲤鱼。没听过用鲇鱼或其他什么鱼。鲤鱼跳龙门的传说自古有之,没听说鲶鱼带鱼跳龙门的。长江刀鱼卖到天价,也没见有人允许它跳龙门。年夜饭堆盘叠碗围住一条大鲤鱼——来年有余!(王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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