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 程靖

继伊拉克议会投票通过决议敦促政府要求美军撤出后，伊朗于8日凌晨空袭了美国位于伊拉克的两个空军基地。在宣言“报复”的同时，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提出要求：美国必须离开中东，“这个地区不能容忍美国的存在”。

▲2020年1月8日，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外的抗议者图/Reuters

2003年，英美主导的多国部队以推翻萨达姆政权为由入侵伊拉克，开始了对伊拉克长达8年的占领；2011年，全部驻伊美军撤离伊拉克，宣告着伊拉克战争的结束；然而不到3年后，“伊斯兰国”强势崛起，面对全球最残酷的恐怖组织威胁和伊拉克政府的求助，美军回来了，在伊拉克驻留至今。

2020年1月3日，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前指挥官苏莱曼尼死于美军空袭，伊拉克人愤慨于自己的国家成为了美国与伊朗利益冲突的前线战场，敦促美国撤军的呼声再度响起。

地理上，伊拉克是中东的“心脏”，而中东长期以来都是美国的“心脏”。在伊拉克驻军超过5000人的美国会甘愿离开吗？美国撤军之争从何而起，又将到何处去？

　1 驻伊美军的来去之间

▲伊拉克战争期间，美军士兵在伊拉克萨马拉作战图/美国国防部

时间回到2010年8月19日，驻伊美军第四斯特赖克旅的最后一辆军车从伊拉克驶入科威特境内，时任美国总统奥巴马兑现了当年9月前从伊拉克撤出战斗部队的承诺。

战斗部队离开后，美军留下了5.6万名训练部队，负责保护美军基地、训练伊拉克安全部队并配合伊方实施反恐任务。

一年后，随着有关延长美军驻留期限、在伊保留驻军的谈判破裂，奥巴马于当年10月21日宣布，将按照原计划全部撤出当时还留在伊拉克的3.4万名美军。而在2007年时，驻伊美军人数曾一度达到17万人。

2011年12月15日，驻伊美军部队在巴格达举行降旗仪式；3天后的18日上午，随着最后500美军士兵离开伊拉克，标志着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中止，伊拉克战争“正式结束”。

撤离战斗部队之时，奥巴马曾宣称，“如今伊拉克人应为他们的国家安全负主要责任。”

但危险的种子早已埋下，让美国人也无法全身而退。

“自2001年起，美国接连在阿富汗和伊拉克发动战争，使得原本盘踞在中亚的恐怖主义势力迁徙至伊拉克。”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钮松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而萨达姆政权倒台后，原本隐形于高压政治之下的民族、部落和教派版图分崩离析，为恐怖主义在伊拉克的滋生与泛滥提供了土壤。”

2014年，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异军突起，大举攻占了伊拉克西北部和叙利亚东部，在攻城略地的同时，以残酷的统治、杀戮和种族清洗震惊了全球。

离开伊拉克两年半后，时任总统奥巴马命令300名美军特种部队回到伊拉克，授权对“伊斯兰国”实施空中打击。在此之前，伊拉克政府已开始向美国寻求军火、情报和顾问的帮助。

2014年9月，在美国主导下，北约9国成立了打击“伊斯兰国”的国际联军。据中新网引用美国国防部数据，2017年11月，美国驻伊拉克人数约8900人。

▲2018年，当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实体被剿灭后，驻伊美军在伊拉克西部一前哨基地附近巡逻图/AP

随着“伊斯兰国”在战场上节节败退，2017年12月，伊拉克政府宣布打击“伊斯兰国”的战争胜利，美军则再一次作为训练和顾问部队留在了伊拉克。

2018年8月21日，“国际联盟”发言人肖恩·瑞安说，在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伊拉克的势力已被击退的情况下，仍然需要美军“维持稳定”。他表示，美军将继续驻扎在伊拉克，直至这一存在“不再必要“，若北约能够承担起协助伊拉克部队训练等相关任务，美军数量可能削减。

当年圣诞节，美国总统特朗普突访伊拉克的阿萨德军事基地时强调，美国“没有计划从伊拉克撤军”。而在美国逐渐从叙利亚撤出的时况下，特朗普认为美国可以在伊拉克与叙利亚边界派驻军队，有需要时美军能够快速进入叙利亚。

▲2018年12月26日，特朗普突访伊拉克的阿萨德空军基地图/Reuters

要求美军撤离伊拉克的呼声早已有之。据美国《新闻周刊》报道，受到伊朗支持的“人民动员组织”（PMF）于2018年3月编入伊拉克正规军，该组织曾在IS覆灭之时威胁称，“如果美军不撤离，将对美军发起攻击。”

而据新华社报道，2018年，伊拉克议会已开始呼吁政府在取得打击“伊斯兰国”胜利的情况下，制定外国军队撤离时间表。

2 伊朗的强硬与伊拉克的退缩

巴格达机场遭空袭致苏莱马尼身亡后，伊拉克认为美方空袭违反了美国主导的多国联军条款，侵犯了伊拉克主权。5日，伊拉克国民议会投票通过一项决议，敦促政府要求美军撤离伊拉克。

这一决议立刻引起美国的强势回应——尽管伊拉克议会的决议没有约束性，但特朗普随后用“严厉制裁”威胁伊拉克，并要求伊拉克支付“分手费”——将驻伊美军建设基地等开销付清。

6日，一封美军驻伊将领的信件流出，显示美军将“离开伊拉克、重新部署”，但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随后否定了这封信的措辞，称还未就撤军做出任何决定。

面对美国威胁，伊拉克态度有所软化。6日，伊拉克代理总理迈赫迪的军事发言人表示，任何撤军只涉及“战斗部队”，不包括目前占驻伊美军主力的训练和运输部队。马赫迪办公室还发表声明称，会与美国合作解决外国军队撤离的问题。

▲伊拉克总理迈赫迪图/AFP

据《时代》杂志7日报道，尽管迈赫迪公开表示要与美国一起将外国驻军撤离事宜提上日程，但一名匿名的伊拉克官员却透露，迈赫迪私底下在拖延此事。

“目前关于撤军的时间、规模，甚至是否会完全撤军，都没有正式的讨论，”这名伊拉克总理顾问对《时代》杂志说，迈赫迪担忧的不仅是特朗普对伊拉克的制裁威胁，还有在撤军同时可能撤离的西方投资，以及有可能卷土重来的极端组织“伊斯兰国”，若没了美军帮助，伊拉克或难以对付。

“在最坏的情况下，伊拉克也要和美国和平分手，然后继续一种可行的双边关系，不然我们双方都会把最大的赌注丢掉。”这位顾问表示。

“这种’口是心非’是一种务实的选择，”钮松说，“伊拉克政府既离不开美军的安全保护，又要安抚民间日益高涨的反美情绪。”

但伊朗人不愿放过这个喊话美军的好机会。1月8日，伊朗法尔斯通讯社发表题为《美国应该离开中东地区》的评论称，尽管美国正式表态过要撤出中东，但刺杀暗杀苏莱曼尼的行动显示出美国重回中东的准备。

“虽然特朗普声称对伊朗政权更迭不感兴趣、不想与伊朗发生战争，但（近日）向海湾地区增援的数千名美军让他的言论没有可信度。”文章还宣称，美国参与中东事务是“对自己、对世界都是双输的局面”，若美国不离开，迎接他们的将是“裹尸袋”。

　3 美军为何离不开伊拉克？

美联社表示，由于伊拉克对于美军占领的态度较为敏感，美军在伊拉克只能维持较小的规模。美军目前在伊拉克驻扎有约5200名士兵，名义上协助训练伊拉克军队和充当军事顾问，同时打击恐怖组织。

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孙德刚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驻伊美军的战略存在实际是为阻止伊拉克倒向伊朗，成为伊朗的代理人。

自2014年起，在美军重回伊拉克、帮助打击“伊斯兰国”的同时，伊朗革命卫队“圣城旅”同样“出兵出力”。“圣城旅”支持、培养了一批什叶派民兵武装，包括后来壮大为与伊拉克安全部队比肩骨干力量“人民动员组织”（后被伊拉克安全部队收编），在苏莱马尼的指挥下，这些什叶派武装在打击极端组织的过程接连胜利，扩大了伊朗在伊拉克的影响力。

▲由伊朗支持的伊拉克什叶派武装图片来自网络

但美国指控称，“圣城旅”同时也向反美武装提供武器，“帮助他们实施恐怖袭击和游击战，导致数百名美军士兵死亡。”

2020年1月5日，伊拉克国民议会通过的决议要求，政府不再向以美国为首的国际联盟寻求帮助以打击“伊斯兰国”。在议会表决前，什叶派议员安马尔·什比利称，鉴于“伊斯兰国”已被打败，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存在“已无必要”。

2017年12月，伊拉克政府宣布打击“伊斯兰国”的战争胜利，极端组织仅剩一些残余的武装人员。孙德刚认为，在IS影响力式微之时，目前伊拉克来说最大的目标是保持和平与中立，追求一种既不依赖美国，也不倒向伊朗，更不欢迎沙特渗透的中立政策，而在1月3日美军对苏莱马尼的“斩首”行动后，伊拉克更加认清了保持中立的重要性。

不过，钮松认为，目前伊拉克在军事和政治上要保持“独立自主”还较为困难。

伊拉克的阿拉伯人口中有超过62%的什叶派，伊朗则不断利用地缘优势，施加对伊拉克政局的影响力。孙德刚表示，美国不愿撤军的一大原因，是由于不希望看到伊拉克被伊朗纳入“什叶派新月地带”的轨道。近年来，伊朗通过“圣城旅”，通过军事和政治手段扶持伊拉克什叶派武装、叙利亚阿萨德政府、黎巴嫩真主党等什叶派力量，欲打造一个自东向西的“什叶派新月地带”。

▲受检阅的伊朗革命卫队图片来自网络

孙德刚认为，近年来美国在伊拉克境内发动数次无人机袭击等侵犯伊拉克主权的事件，让伊拉克人逐渐认识到，驻伊美军的存在并非维护伊拉克国内安全，而是追求私利、在海湾地区拓展自身影响力、遏制伊朗。

孙德刚说，5日议会通过的敦促美国撤军的决议便是强烈反美情绪的体现。

然而美军仍在增加部署的路上。据《纽约时报》6日报道，在目前驻海湾地区的美军已有45000-65000人的基础上，近日美国国防部已指派4500名美军增援至科威特及伊拉克，并重新部署在前哨基地、军事基地和飞机场，主要任务是保护美国据点，以回应可能的袭击。

据美国智库“美国公共安全计划”（American Security Project）2018年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6万余名美军士兵分别部署在科威特、卡塔尔、伊拉克等11个国家，使用近30处军事设施。在伊拉克境内，美国除了使用两个空军基地，在巴格达市中心的“绿区”（美国大使馆所在地）也有美军驻扎。

▲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军事部署制图/纵相新闻

但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伊朗所具有的中东地区内最强大的导弹部队，其射程最大的“流星-3”型中程弹道导弹（Shahab-3）（射程2000公里），能够覆盖美国在中东大部分军事基地。

“对伊朗而言，因其毗邻伊拉克的地缘优势，美军驻伊拉克目标均在伊朗导弹的射程之内，这是其对驻伊美军开展心理战和有限度武装袭击的主要手段。”钮松说。“此外，伊朗还能利用其中东盟友来为美国搅局以牵制驻伊美军的精力。”

钮松认为，伊拉克是美国遏制伊朗的军事前哨，美国中东政策的核心内容便是强力遏制伊朗、对伊朗实施“极限施压”，甚至不惜采取战争边缘手段，而特朗普政府遏制伊朗的预期目标尚未实现，因此此时轻言撤军，为时太早。

孙德刚也表示，目前美国真正撤军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美国与伊拉克的关系不断恶化，美国仍有第二选择——科威特。“此外，美国还可能进行柔性部署，或脱下军装，使用一些私人安保公司，或在巴格达的美国大使馆内安插大量的情报人员等等，化整为零，以一种较为隐蔽的做法在伊拉克继续存在。”

▲1月4日，伊拉克巴格达的美国大使馆外，一名美军海军陆战队队员在搬运沙袋图/AP

伊拉克时间1月8日凌晨，伊朗革命卫队宣布对苏莱曼尼将军被暗杀一事展开复仇行动，向伊拉克的两个驻伊美军基地发射导弹。随后伊朗外交部长扎里夫在社交媒体上表示，“伊朗根据《联合国宪章》第51条采取并实施了相应的自卫措施。”扎里夫称，该袭击“不寻求战争但将保卫自己不受侵略”。

美国东部时间8日上午，美国总统特朗普发表声明，回应美军基地遭伊朗袭击。特朗普称，将对伊朗追加经济制裁以代替“军事报复”，同时宣称，美国已准备好与所有追求和平的国家“拥抱和平”。

美伊双方的喊话让外界普遍认为：热战警报已经解除，但政治争端仍会继续。

▲伊朗最高级别领导人为苏莱马尼送葬图/Reuters